中国青年并非一直都“佛系”,也曾“震荡”过
在当今铺天盖地都是“撸起袖子加油干”“我的中国梦”的大街上,在“这盛世如你所愿”“是中国人就转”的热门微博里,有这么一群表情冷漠、沉浸于自己的小兴趣的、爱谁谁的佛系青年。他们或许也会对攻占Facebook的“小粉红”感到“模糊的恐怖”。也许,对于时代精神的“疏离”不是件坏事。
年底,中文互联网出现了一个隽永而深刻的网络流行语——佛系青年。该词由日本的“仏男子”流变而来,(在古汉语中,“仏”就是“佛”),代表着日本泡沫破灭过后,到来的低欲望社会中相当一部分青年人的生活态度,显然,在正一路高歌的中国社会语境下,“佛系青年”有着不一样的含义。
▌“第一世界”的青年
可以这样说,所谓的“佛系青年”是工作、学习与生活在中国最发达地区的青年问题,是关于中国“第一世界”青年的讨论,他们也有着大城市青年的一切特征。
“90后”“佛系青年”,首先就营造了一个心理学上称作概化印象的偏差认知,通俗的说,就是一刀切地以代际去定义、标签一个人群。事实上,在人群分层的指标体系中,“代际”恐怕是最宏大、最玄乎的一个一级指标,并不是所有的90后都是佛系青年。
2017年12月,新世相推送《 第一批90后已经出家了 》,其中提到:把佛祖无欲无求的概念偷换到自己身上,其实就是丧文化的一种表现。该文封面图用了韩剧《请回答1988》中的正峰,在剧中,他曾经去庙里休息,遇见了当时短暂出家的全斗焕(曾多次任韩国总统)。 请回答1988
其实,今天在互联网上自称“佛系青年”的大多是生活在一、二线城市,受过良好教育,有一份基本可以支撑自己在大城市生活的工作的青年人群。正是他们面临的问题才催生了当下所谓“佛系”的生活方式,而在三四五线的小城市与农村中,那些青年是失语的。但由此也可以推测出“佛系青年们”的一些“人口学”特征,比如“大城市””中等收入““空巢”“互联网”等等。而这些特征也与其佛系的生活方式互为因果。
▌孤独与焦虑下的“自我修行”
引爆此话题的《第一批90后已经出家了》中称“佛系”的大概意思是:有也行,没有也行,不争不抢,不求输赢。而我认为可以进一步解读为:底色苍凉,解构一切,“丧”就一个字;躲避世情,醉心于自己的小天地;以及无所谓,爱谁谁的态度。而这背后是其实是一种深刻的孤独与前所未有的焦虑,“佛系生活”是青年应对这些的一场“自我修行”。
其一,因孤独而“遁入空门”的“空巢青年”。
阿里数据显示全中国有超5000万空巢青年,而北上广深占了近1000万(空巢青年是指年龄处于20-30之间在一线城市打拼的独居白领)。“单身”“独居”“孤独地游走在城市中”是阿里《2017中国空巢青年图鉴》对空巢青年的群体描述。这一切与前文总结的佛系青年的特征不谋而合,佛系青年其实大多也是“大城市”的、“空巢”的。
2017年5月3日,阿里巴巴发布基于用户数据的报告,发现从地域分布来看,深圳一举超越北京、上海,成为空巢青年最爱盘踞之地,而像产业密集型城市苏州、郑州、东莞等城市也纷纷挤进前十。 阿里数据
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曾对柏林的城市人际关系做过研究,发表了经典著作《大城市与精神生活》,总结出现代大都市市民的三大特征:冷漠、浅薄和过分理智。齐美尔认为,城市居民的生活长期处于紧张刺激和持续不断的变化之中,这导致居民逐渐缺乏激情、过分理智、高度专业化以及人与人之间原子化。
河海大学社会学教授张杰也曾分析说:“……职业竞争的激烈性和大城市的高流动性引发了生活单调和人际关系的疏离,这些都会引发青年群体的孤独感、无力感、不确定感,于是一个个‘小写的自我’慢慢生成。”
由此可见,中国大城市的迅速发展导致了空巢青年的快速增长,“空巢”生活又带来的深刻的孤独,这也许导致了当下青年人的佛系的选择。
其二,日益严重的阶层固化,“丧”文化席卷而来。
“佛系”与前不久开始流行于青年人群体中的对人生前景无望的“丧”文化好似一脉相承。美国《大西洋月刊》曾刊文指出,“对于大部分的中国青年而言,在高速增长、急速前进的中国,成功的公式仍然未变:刻苦学习、努力赚钱、成为‘房奴’、尽早结婚,最后生养子女。然后看着这个循环重复。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这些目标难以实现,接受局外人的身份可能是最好的——也许是唯一的——生活下去的办法。”可见正是由于日益增大的压力和固化的阶层使一般年轻人的上升渠道被堵住,才催生了无望的丧文化。
其三,互联网使得阶层透明,又加剧了“丧”情绪。
以前,底层、中层、上层的生活是相对隔离的,人们很难看到与自己不同阶层的人的生活。但在互联网时代,年轻人通过微博等自媒体,可以管中窥豹,多少看见其他阶层的生活,而人们往往又比上不比下,这更加剧了在年轻人中丧情绪的蔓延。
其四,话语空间的紧缩,“佛系表达”才有空间。
活在互联网时代的青年,他们的表达相当大部分需要由互联网来承载,当下所总结出的佛系青年的行为模式,更不如说是对他们在互联网上的表达内容的总结。
在微博诞生的头两年,微博上充斥着忧国忧民的、心怀天下的“儒系青年”,而在运营商的去政治化的努力下,微博朝着娱乐至死的方向一路狂奔,互联网话语表达的公共空间的空前紧缩。
一部分的“儒系青年”从“私-公共”的微博退出来了,更愿意“只转发、不评论”,更愿意分享带来暂时愉悦的图文了,开始只沉醉于自己的兴趣小天地。渐渐地,重新回到“私-私”的朋友圈,成为一个“向内修行”的佛系青年。
这对于生于微博时代的90后之所以变得“佛系”,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
▌无视“时代精神”
在中国“佛系青年”大热的同时,《牛津词典》公布了2017年度词汇——“青年震荡”(youthquake)。它的定义是:年轻人的行动及影响力带来重要的文化、政治、社会变革(因为在2017年6月英国大选和9月新西兰大选期间,青年人仿佛重燃了政治兴趣,在其中发挥了重大作用)。这一对比将我们对佛系青年的讨论引向了另一个维度——青年人的政治热情。
中国青年并不是从来佛系,我们也曾“震荡”过。20世纪初的五四风雷、60年代的红小兵造反、80年代的自由派思潮,中国所谓的“青年震荡”,都发生在剧烈的社会变化之际,在猛烈的思想冲击、结构变动之下,“有的带来了改变,有的则带来了灾难”。
值得注意的是,青年人的政治热情总是与时代的主题亦步亦趋,或者说为时代精神所摆布。但热情与狂热有时候只有一步之遥,为“时代精神”所利用的青年人的政治热情,可能是走向狂热的第一步。
1980年出品的电影《枫》讲述了文革时期的“武斗”。后来有人评论:我以为的文革武斗就是冷兵器,现在才知道还有战火和手榴弹。 枫
佛系青年敢于无视“时代精神”,这至少是无害的。因为历史已经证明,狂热比停滞与颓废本身更能破坏文明。
“大规模的交响乐自然又不同,那是浩浩荡荡五四运动一般地冲了来,把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变了它的声音,前后左右呼啸嘁嚎的都是自己的声音,人一开口就震惊于自己的声音的深宏远大;又像在初睡醒的时候听见人向你说话,不大知道是自己说的还是人家说的,感到模糊的恐怖。”彼时的“佛系青年”张爱玲在其散文《谈音乐》便表露出了这种对时代精神的无视与距离感。
而在当今铺天盖地都是“撸起袖子加油干”“我的中国梦”的大街上,在“这盛世如你所愿”“是中国人就转”的热门微博里,有这么一群表情冷漠、沉浸于自己的小兴趣的、爱谁谁的佛系青年。他们或许也会对攻占Facebook的“小粉红”感到“模糊的恐怖”。也许,对于时代精神的“疏离”不是件坏事。
▌我们总是希望青年会更好
虽然不少人理解“佛系青年”是一种自嘲与调侃,但很多人总觉得刺耳,无论是之前把80后叫做垮掉的一代,还是今天对90后的丧与佛系的指指点点,他们总是动不动就给青年敲警钟,却从很少反省养成青年的社会“土壤”。
作为“青年导师”的鲁迅先生曾有过这么一段动人的自白,就表现了其内心的矛盾,“至于希望中国有改革,有变动之心,那的确是有一点的。虽然有人指定我为没有出路——哈哈,出路,中状元么——的作者,‘毒笔’的文人,但我自信并未抹煞一切。
“我总以为下等人胜于上等人,青年胜于老头子,所以从前并未将我的笔尖的血,洒到他们身上去。我也知道一有利害关系的时候,他们往往也就和上等人老头子差不多了,然而这是在这样的社会组织之下,势所必至的事。”